峡谷四季
大理四季分明,农作物丰富,春播秋收,城里少见的24时节在这里都变得明显。楼群不多,苍山位西,洱海居东,月圆月缺也在不经意之间就能觉察到。
春节一到,寒气明显降低,晴天下能闻到初春的气息。洛生备了许多种子,甜菜根,意大利西芹,羽衣甘蓝,莴苣,迷迭香,鼠尾草,西红柿,小生菜。即使一开始是生手,还是将院子布满了花植,微月,茶花,三角梅,杜鹃,蜀葵。
春天也意味着,可以开始在阳台日落下吃晚饭。天黑基本在八点左右,天台东南角是我现在静坐的点,山群很清晰。看着翠绿的群山时,有种安慰。
早上送完孩子就回家,煮咖啡,工作,浇花,到接放学时才再出门。午后放学,田间骑着单车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车头一边在泥摇晃一边聊天,好温馨。
三月初是芽周。万物似乎都在努力地变化。惊蛰,一日花开。春分第二天,浮萍长出新叶。
洱海边的老茶树冒着新芽,牛犊跟着母亲行走,去甘蔗田的妇人哼着歌,古屋,庙宇,背着孩童晒太阳的男子。富足安宁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四月中暖春开始,短袖的日子忽然来临。给猫狗洗澡,修剪菜叶,短短两行的意大利香菜长成了两行森林,红菜头的茎叶也长得粗壮,似乎茎跟菜头在争粮食了。向日葵苗冒芽;桃子结满了,还是绿绿的小小的;梨树长满了绿叶;曼陀罗秋天的时候被砍剩了树干,现在长高了叶子也长满了,还未有花;三月撒下的空心菜和菠菜依然只看见苗头;秋天撒下的鼠尾草长到几厘米高了,迷迭香依然只见苗头。
疫情这年的春天,终于明白,我的植物需要肥料,需要照料。开始看资料,做笔记,迷恋着播种,埋球,移植,要么去园圃买花,采野花。几个花插必死的盆清空晒土,一盆土已成石块,一盆成了密集网,还有一盆住着蚂蚁家族。积尘几年的灌浇器具终于用上了。趁着异样之年少见人之际,让院子享受下一片狼藉。
狂风也是大理春季特有的,持续一整个季节,我们称之为妖风,半夜里风起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房子被连根拔起,我们漂浮在空中。
起风的阴天,云飘得很快,仰头时看见它们的浮动,想起在尼泊尔看着落山的太阳静坐时视线感到的能量,飘动,浮散,相拥,融合。一阵风吹来,穿越云层的燕子飞翔得似乎有点吃力。似乎在抬头看云的海底世界,隔着透明的云缸,那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与安慰。突然想起,08年在普洱山上人家的晚上,他们的哈尼舞结束后,爷爷给我铺床,空空的院子踩着泥地,木头的气息,抬头是大颗大颗的星星,布得满满的,那一刻,我在想,nothing really matters,一切都会好的。
蓝楹花开在五月。花季的蓝楹有一种神圣感,似乎这些植株属于另一个时空。也许是不丹寺庙旁的蓝楹照片让我印象太深。大理路边很多植株,正值花季,樱花和玫瑰的美让我有点无动于衷,而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蓝楹,都觉得心里被抚摸了一下,暖暖的痒痒的。
高原的夏天似乎相对短暂,雨季一来马上进入烤火状态。前几年的洱海是有渔船的,也可以下水,真正能下水又不抖索的日子大概就几周。傍晚带着杉鲤到海边,浪潮,夕阳,霞光,近满月,湖水香,孩童,小鱼,拍打嘻闹,那是夏安的样子。玩着玩着,他的衣服就落地了。
五六月是珍贵的短袖和沙拉季,菜园开始了茂盛期,搜尽冰箱找出能用的食材,煎过的鲜核桃,鸡蛋,前一晚剩的土豆,菜地里摘下羽衣甘蓝,嫩绿的小生菜,撒上罗勒叶。准备食材让我平静。
夏日也是社交的季节,日落前在古城主街道找个酒吧一坐,往往你认识的人能遇上一半。
老酒吧里放着吉普赛音乐,布满纹身眼神暧昧的黑发洋人女歌手,某刻街上走过几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沿着歌声寻找面孔,男子弯腰,目光透过木窗户寻找声音的来源,女子投以暧昧的笑容,他们片刻的眼神接触,如此美好。
酒吧外面的年轻男女快乐地聊天,崭新的爱慕,散发着不确定的欢喜,女子旁边有一年长男子,猜测是她父亲,后来父亲进去买酒,久久不出来,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聊天时知道他们是父女,母亲一个月前癌症去世,26年前他们的蜜月之行经过大理,这是他们父女俩重步当年的东方线路。男子是路过。欢喜中带着的欣赏与新希望,如此美好,这就是爱情到来的方式之一。
几乎每日黄昏之际,不管白天多晴朗,山边都会有大片的乌云,那是我更喜欢看的云,它们总是在变幻,飘动。两只动物,一直在飘动、变幻,先是松鼠与大熊;然后是猴子与狼;接着是海豚与山羊;然后是鱼和毛驴,最后鱼变成了龙虾,毛驴消失了;随之,龙虾也消失了。
雨季来临时,最常见的是水墨画的苍山景,彩虹,菌子,还有市集上卖窝着幼虫蜂窝。
第一次发现家里蜂窝时在才村的家,建在露台屋檐下,只有拳头大,冬天时几乎看不见它们的活动,竹竿一捅关上门,后来再没看见它们。三年后我们搬到山脚下的茶马古道村落,装修和搬迁结束,拉开三楼客房窗帘,窗户右上角有个篮球大的马蜂窝,质地和颜色都跟纸皮箱很像。咨询了邻居卖豆腐的阿姨,她说一般用松枝烧。另一个邻居路过,他说晚上捅掉,那时它们活动量小。小时候想都不想就直接将它捅掉,现在我们都想多了。我们翻出春节剩下的烟花将窝烧了,逃出的马蜂没有立马飞走,它们围在燃火的窝边,尝试挽救,场面很惨烈,很遗憾我不懂得怎样温柔地处理。
一年后,发现它们在正北面的邻居屋檐下重建了,比之前更大的巢,这一段定有吸引它们的场。
想起文字上的记载,历史上有过许多王国,曾经一时兴盛,然后因为一场天灾灭亡了。是否因为它们的选址,一不小心选在了触动更高能量之处。
一年后的夏日,家里的客人带着孩子上露台玩,很温和的法国男子,下楼时看见我,他说,楼上有蜜蜂,我帮你把门关上了。我说,哦,邻居养了一窝蜜蜂,它们有时候会到花园里串门。打开门时,我才知道“楼上有蜜蜂”的形容是过于客气的,蓝天下一片一平米大黑乎乎的蜜蜂阵型,来势涌涌让我想到地震预兆。 大半小时后戴着头盔裹上外套出去看,它们正聚集在屋檐下,围成圆球状。很遗憾那时的我也没有任何养蜂经验,没有心理准备和足够的知识跟群蜂同享屋檐。于是香炉搬到屋檐下,距离它们还有两米,焚香起烟,白檀,鼠尾草,沉香粉都撒了一遍,果然他们收到了我的信号,转移到邻居屋檐下。
晚上正好下雨了,第二三天连续暴雨,每次去看它们的时候,都是那样紧紧地围在一起,似乎未曾动过。第四天,果真都不见了,迁到了长居新址。
房子外面是农田,常见的是水稻,蚕豆,茄子,莴笋,大葱,土豆,西红柿,薄荷,草莓,玉米,韭菜,各种绿叶子菜。这些都是常居城里时我一样都喊不出名字的日常作物。
水稻是五月插秧,七月有个祈祷丰收的火把仪式,国庆前后开始秋忙。外来人口的上升,村里四处都在盖新房子。收稻子的那周,村子所有建筑活几乎都停下,主力收割。接下来两周,路上铺开饱满的稻谷,雨季后霜冻前,晒粮食打稻谷的集中期。经过田边的时候,意识到原来耕种是有治愈功能的,无需借助语言,内在积攒的能量通过锄头释放,与土地的联结,转化为新的生命和一种新能量。
田里的农妇,大多是五六十岁,背着竹篓子 ,顶着碎花帽。绣花围裙,直筒麻裤,卷到七分。玉镯子银耳环,绣花鞋,好优雅。
十一月是秋冬的分界线,月初大概是大理最好的气候,晚秋,雨水已过,树荫下抖擞,日照下温暖到稍稍炙烫。薄薄的空气蓝蓝的天淡淡的风。端着咖啡出来,日光正好路过。
中下旬总有那么一场秋雨,将大理正式带入冬天。我们刚到的那一年,这场秋雨是夹着雪片的。摩托车上的温度大概比行走时的体感温度低十多度,骑摩托车的人羽绒冬靴都动用了。
秋冬雨日烘焙是我的最爱。最常做的是玛德琳小蛋糕,布朗尼,苹果燕麦,披萨和面包,这些需要的食材都是橱柜里常备的。倘若怕厨房温度太低比萨面团发不起来,开着烤箱暖厨房,顺便放进去几根红薯,在暖暖的厨房掰红薯看窗户水气。
早上的天气是霜冻的,田里的豆苗铺着一层白白的薄霜。海东山上淡淡的朝霞,常常有意地寻找西边苍山上的雪顶,微亮的天边光芒可见。挑着扁担穿着红绿彝族服装裹着头巾的妇女在等公交车,箩筐的青菜,盖着纱布的铁桶,手把秤。
第一场雨夹雪来的很突然,正好落在我们到的那一年,一夜间山顶白了,峡谷也白了。路上一团团行走的棉袄,商场挤满了排队买电暖气的人。太阳能热水器开始供热不足,外加电热器衍生了。早暖夜凉,每年不到二十天的严寒日,这里没有用空调的习惯,忽如而来的寒日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邻居说,二十年没有下雪了。这场冬雪,也从那年起每年如期来临,也因而成就了我们之后每年元旦的热带之旅。
几个寒冬的夜晚大概都是这样的模式,半夜杉鲤爬到我们床上,于是右边是双脚缠着我的娃,脸边(或胸口上)趴着的猫咪,左边不断挤我的洛生,早上醒来感觉被推挤了一夜,床上暖呼呼的。
凤阳邑
凤阳邑,苍山脚下的一个老村落,茶马古道正好穿过村子的一段。数年前有预言这里将会有泥石流,于是古道上的村民迁到了马路对面的新村子,这一段的老房子空置了多年。瓦顶,木柱,石头房,长满肥厚仙人掌的屋顶,比人高的杂草,开花的泥墙。
村子商业不多,一所乡村小学,一个奶牛场,一家包子铺,一家木雕家具,两家小卖部,村子小菜市,一辆村子徘徊的马车,其他就是居民房。后来开设了茶马古道马场,划了旅游线路,徘徊村路的一元马车消失了,路边开了两家馆子,一家彩票兼宽带代理店,轮胎店,酿酒家,老奶奶围在广场老树旁编草帽,老爷爷们扎堆抽烟斗看落叶。空置的老房子受到外来者的欣赏,低价租下,重新改造,也渐渐形成了一条针对外来消费的小商业街。
村后的山上有两座寺庙,法真寺和白王庙。法真寺门口坐着一对有神的白石狮,白王庙是南诏的避暑山庄遗址,两座寺庙都是低调又庄严的,似乎都只想安静地守候着自己过去的岁月。
在大理的第三年,我们搬到了这个古村落。即使很向往住老房子的浪漫,洛生对霉菌过敏,杉鲤对非主频段声音敏感,而我有空间恐惧,决定了我们最终选择了新房子。
新家后面就是老石路,路上有一口井,上面写着饮水思源。井的旁边有个养鸡场,空心砖堆起的房子,叠得高高的鸡笼,经过时听见它们起伏的碎弱的叫声,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密密麻麻的声音。养鸡场对面是养猪场,每周三四次,破晓前听见杀猪声,直击人心的,听多以后,你能分辨出那是那一阶段的声音,倒水声,惨叫声,剖肚声那一刻我感到一股外喷的热量。那时会闭眼为它默念一阵子,买肉时也让自己记得那一刻。从猪肉涨价后不久,再也没听到过杀猪声。
杉鲤有时候会有起床气,起床后开始哼哼唧唧,看什么做什么都不顺,那时我会带他到老石路上坐一会,五分钟之内,气全消。具体原因我还不明白,只晓得这是神奇的一段。
刚到凤阳邑看房子,还未搬进来的时候,房东叔叔告诉我,斜对面的房子卖给外地人了,因为他家,村子房子的租价翻了两倍。
从露台能看到他家,一个小院子,两层的灰瓦老房子,旁边还有一栋三层的新房子,新房是毛坯。我们搬进来后一直只看到两兄弟进出,偶尔在院子台阶上用小锅煮些食物。后来发现,从我家被驱走的马蜂窝,也偷偷在他家三层屋檐下筑了新巢。
大概一年多之后,有天晚上坐在院子写东西,杯子里掉进一直垂死的马蜂,脚下也有几只。第二天上露台看,那个马蜂窝也被烧了,一周后,搬家具的卡车停在门前,新主人露面了。
新主人是个90后,他说他住在海东,买了这栋房子要做民宿。戴着眼镜很斯文的小伙子,讲话很温和,温和到想不到买下院子做民宿会是他的主意。接下来一年他家在装修,很低调,从来不影响到邻居,进出看到的只有包工头和工人,偶尔阿姨会过来收拾。包工头给我的印象很深,有次他按门铃,告诉我刚刚收旧货的师傅倒三轮车的时候撞到我的电动车上了,他说,你去店里修,回来告诉我多少钱。我说,谢谢你告诉我。看一下三轮车师傅,衣服应该穿了好几天的,一脸愧疚,我说,要么算了吧,我确实把车子停在路边了,还是谢谢你告诉我。包工头说,撞了别人车子要负责的,他倒车的时候是没注意,你修好告诉我。后来我怀疑,两百多的修车款他替收旧货的大哥付的。
从家里露台能看到对面整个院子,某次度假回来,发现已经装修好,我觉得很美,竹子,鱼池,木窗,盆栽,透光窗帘,有点像家居杂志上看过的图。
八月我们去了趟远门,出门前见到了新主人和他父母,简单打过招呼。三周后回来,进出的是长发的新小伙,笑起来帅帅的,院子常常停着哈雷,我们偶尔打个招呼,那时是八月末。国庆那天,正忙着的时候,他走进来,问我用哪家布草,我说床单我都是自己洗的。大理的晴天,如果中午十二点开始洗,一日能洗完晒干五床。那天傍晚他骑着摩托车带着阿姨抱着新床单回家。
国庆刚忙完的一天,他走进来,说,我家来了一个北欧人。我问,能交流吗?他说,他带了翻译的。哦,然后呢?他说,没啥。然后没有下文。他说以前在香格里拉卖摩托车,想换地方了,盘了这家客栈。寒暄了几句,交换了微信,他回去了。
两周后一天早上起来,看到他的信息,你家还有房间吗?我说我们出门度假,房间关了几周。他说,我不干了,在找地方住中转。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在高峰期放弃一件事情,我们以为低潮期是容易放弃的时候。现在想,大概在他刚搬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客人的第一个月,希望还是满满的,也带着新鲜感。国庆的一周也是忙碌的一周,大概那时意识到,最远也就能走那么远了。这种落空,会忽然让人看不到前方。
自然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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