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和玛莉安眼中的海德拉
挪威作者卡莉·赫萨马尔2008年出版了《玛莉安回忆录》(原文为挪威语,英文版于2017年发行)- 关于莱昂纳德科恩经典歌曲《再会玛莉安》里面的女主原型。
五十年代末玛莉安和当时的男友,挪威新青年作家埃塞尔·詹森,搬到了希腊的海德拉岛(也称伊兹拉岛)。一月中他们到达,先住在一家旅馆,门外寒风凛冽,客厅中间是一个看着像旧油桶的火炉,烟管直直通向屋顶然后折到窗外。墙上挂着风干的水产和羊宝;闲置的竹篓,扫帚,锅锅铲铲。角落堆着收回来的农作物,小猫蹲在上面舔爪子。
在海德拉岛早期,玛莉安和埃塞尔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厕所是地上挖出的一个洞,旁边放着一桶洗手水。有了自己的家和蔚蓝的海景,他俩开展简单又贵族式的生活。一楼是厨房和宽敞的客厅,狭窄的楼梯上去是二楼卧室。他们在墙上挂了一大张竹席,请来木匠打造一张工作桌。
岛上布满了白色的房子,沿山而建,依山朝海。一些巷子伸手就能触到邻居的墙,小街道往往只能过一头驴,大些的街道是驴车双行线。当地居民回收路上的驴粪作为种植的肥料。年轻人成家时,新家会建在祖屋的旁边。葬礼很庄重,街道上能看到列队哀悼的亲属。
除了当地人,岛上还住了几个外籍人,他们喜欢在水边扎堆。住在这里的外籍人往往是厌倦了西方国家的黄铜时代,许多是携着各种艺术梦想寻求非主流目标的年轻人。搬到海德拉的外籍人越来越多,写作的和画画的占主要,“我是作家”,“我是画家”,“我写诗”...他们介绍自己的主要方式。轮到玛莉安时,她说:“我来生活的,生活就是我的艺术。”
靠山顶而居的除了当地的有钱人家,还有五座寺庙,他们都希望在离神最近的地方。岛上工作机会很少,资金流通不多,居住群体不大,很快所有面孔都变得熟悉。男人会在破晓前出海捕鱼,码头是泊船和水产蔬果交易的地方。
这些描述,在此时的大理,都是非常贴切的。
生活在大理
灵气凝聚的苍山,蔚蓝的洱海,历史悠久的古城,手工艺人集聚地,应季蔬果,干净的空气,自然教育的萌芽地,常年的蓝天,温和的四季等等成了这些年人们对大理美好向往的标签。
它们都是真实的。生活的琐碎,懂得在这些美好中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
山脚下的小城,道路坡度起伏大,商业集聚地都在菜市附近,电动车由此成了热门的出行工具。不再需要依赖出租车成就了我出行的自由。大包小箱的网购包裹陆续而至,脚前放三个,坐垫下塞一盒,后面吊两包,再捆绑一个在后座。
前半年的重心,除了出差,待客,就是取包裹,安家,找幼儿园。不知不觉中,就晒成了浣熊脸,毕竟是高原的紫外线,云层后的光线一样充满刺透力。
自来水是这几年才接上的,临湖的村子用的是井水,靠山的村子用的水是山上引下的;每家户楼顶都有个大水桶和太阳能装置,一到傍晚就能听到哗哗咚咚的流进铁皮桶的水声,一到连绵雨天总能看到几个师傅在楼顶帮人安电加热装置。
第一个月,在“这里的都是无污染的山泉水”忽悠下,我淡然地喝着生水,直到有一天朋友借给我一直测水质的笔,才发现水质是不达生喝标准的,可是也没有遭遇拉肚子,没有生病。
渐渐地我注意到井水的腐蚀性和诸多的沉淀物。浴室地板上,洗手池里无法刷洗的白印,原来是之前没有立即冲洗干净的水迹干掉之后留下的。有一天管子漏水,洛生说应该是里面的防漏橡胶垫磨损了,拧下接头换个新的就好,轻轻一拧,管子已断,里面是金属碎片。师傅说,这是被井水腐蚀的。而这些管子,都埋在墙里。
每个村落都住着一批技艺人,修自行车的,水电工,负责打稻子的,需要帮忙的时候,问下邻里,总能将你带到某人家门口。
村子有位裁缝,有一阵子常带自己喜欢的布料去找他做衣服 - 五六十岁上下,高高的个子,半秃顶,总是穿着西装,初见人时总是神情迷茫。他和太太住在一个漂亮的大院子,能看出精心修饰的,挑选的东西也很合适,金鱼池,院子摇椅,花,石路。
每次进出他家时,他的客厅总是放着零食与水果,出门时他迷茫的神情会放松下来,递给你一些小水果,脸上布满愉悦。第一次是两个无花果,然后是两个石榴,这次是两个苹果。也许成双是他们的习俗,代表吉祥。让我意识到的,客厅放一些小零食,让客人多愉悦呀,就算不吃,看着都觉得欢喜。
村子的菜市往往是小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老爷爷,卖着自家的应季菜,两把小葱三把香菜,一位老奶奶能在她自己的摊位上乐呵呵地蹲到下午。会有一两个大摊位摆着二三十种蔬果,相对年轻力壮的商主。
新家安顿好后洛生的姐姐们来探望,我们在菜市附近找车,一位皮肤黝黑的大叔大概远远看见了几个金发外人眼神迷离地在寻找什么,举着牌子来问我们要不要住宿,我说,不需要呢,我们家就在村里头。
他说,我家的前身是xx客栈,很有名哒,他们已经撤走,我来接手。语气中带着自豪。
哦,他们为什么撤走?
房租付不起,他们就撤了。
后来会陆陆续续听到这种租金忽涨,房子被收回的故事。
大理的居处主要分为几种:石头墙的老院子,白族式白墙灰瓦水泥钢筋结构的新院子,楼房,还有广称为别墅的独栋建筑,再有的就是依田而搭的自然住处。寻找创作灵感,换个生活方式,换个地方养娃,租金便宜,依山傍水,成了大多移民的理由 。
一三年在纽约时报驻华处工作的好友艾德要到大理写一篇关于新移民的采访,同为祖籍广东,我们坐在露台上吃外婆裹的粤式粽子。洛生才是艾德想要采访的对象,那时他正好回纽约出差,于是我成了跟其他受采访人共性诸多的移民者,自由职业,大都市逃离者。我们刚搬过来一个月,我的思路尚在蛛网间缠绕,我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天气、环境,还是说我感觉到生活的一个黑洞。
三年后我才明白,生活的黑洞,不会因为你逃离到另一处而消失。包围你的生活会随着环境而变。之前的黑洞,会因此而缩小,或者维持,也会扩大,在你改变之前,它不会莫名消失。
第二年冬天,圣诞后两天,泡咖啡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背着小背包站在门口,齐肩的中长发,半灰,面容年轻平静。他说,是龙家吗,我以前住这里。我说,他们搬走一年多了。后来我邀请他进来坐,他指着二楼的北房,我以前住那里。今天早上出来散步,突然想进来看看。他说,我正式搬来大理了,在古城买了个小房子,跟太太分手了,她让我下个月签离婚,所以我出来走走。我们一起26年了,17岁起她跟着我,那年我18岁。
他看着厨房书架上的烹饪书,很羡慕你们的生活状态。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昨晚我才在床上无助地大哭。
元旦过后,最寒冷的一周,荼莉和阿保来了,带着天仙面孔的双胞胎儿子。阿保眼神清澈,戒酒了。
荼莉和阿保来自爱沙尼亚,我们英语沟通。2013年初他们到北京住在我们的airbnb,住了一个月。他们到的那晚,凌晨两点,我起床开门,穿得厚厚实实的两个人,女子笑容灿烂,男子眼神浑浊。客房有扇单独进出的门,也配有厨房,厨具,那个月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离开北京两天前的晚上,他俩终于登上我们院子的屋顶露台,踩着洛生自己打造的木扶梯,坐月色下那聊了很久。露台下的我心里很高兴,终于有人去用那块空间了。临走前一晚我们才坐在一起聊天。她说,我们有两个孩子,跟你儿子差不多大,我们希望再回来。
再联系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大理,荼莉说,我们希望去看看你的新家。于是在这个新一年之际,两大两小又裹得厚厚实实,大包小包到来了。长途的奔波加上严寒,荼莉重感冒了,我给她熬了祖母秘方,可乐煮姜,最终成了她旅途的一大亮点。
过去一年他们去了西伯利亚偏远村落生活,拍纪录片,让孩子感受不同地方的生活。
晚上我认真地看完了他们的微电影,第一集。他们生活在一个茅草屋为主的村子,旁边有牛。完全没有通电的村子,一群人追随着一位他们认定的救世主从远方徒步到这里,建立了生活区域,只食自己种植的食物。
之间介绍了荼莉一家出行的目的,一个是因为阿保接了这份工作,另一个原因,他们烦透了水泥钢筋和玻璃结构的城市生活,互相指责对方酗酒。其中一段阿保说,喝酒的是你。镜头下的他鼓着气。几分钟后的视频是他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两个孩子坐在他旁边,地上放了一个不锈钢盘,他开始呕吐。
电影的结尾,献给中年危机的人群。
不安之处便有游魂
我和洛生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到了这个美丽的居所而好起来,相反,正在恶化。我对他的不耐烦引起了他对我的言语攻击。我们在频繁地交替着出差,或者各自出行,都在努力地给对方留出最少的时间。
有天我们坐车去机场,洛生要出差。那时还没有滴滴,古城区没有出租车,村里的司机是常用的联系,他也开始对我们有些表面的了解。司机从后视镜看着洛生在逗杉鲤,他说,你老公,脾气很好。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居然忘了这个事实。洛生是个温和的人,近两年我们相处的吃力,让我忘记了这个现实。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我自己?
那个夏天,我们开启一小段摩托车旅途,短短的几天,带着尽量少的行李,从大理到诺邓。中途有一片彝族乡,太邑,己早,美丽的名字。我想,应该能在那里找到住处。
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古树,梯田,草地,野花,天空,群山,我期待可以从这里看日出。从山腰到近山顶,并没有如愿找到住处,没找到让我们寄宿的人家。
离开村子时天开始黑,光线消失得很快,荣幸的是那天是月圆夜,洛生想继续往前开,大概十多分钟后快到山顶,闪电划破天空,我说,我开始担心。是的,山里的闪电,我们在山的高处。终于决定下山,山顶上闪电划破了夜空,照亮蜿蜒的山路,那时我们在披雨衣,看着天空的亮光。
雨水,漆黑,摩托车的夜灯,萤火虫,山路,看似很近的村庄,亮灯的人家,坟墓,夜空中一小块的晴空,月亮就在那小片晴空中发亮,我们一家,滴水的雨衣,那是所有妄念都脱离我而去,存在的只有当下,而且是一种感动,他在专注地开车,杉鲤安静地坐着,在我的雨衣下面,开始昏睡。偶尔我给洛生擦去他鼻子上的积水。
下山了,看见延续的灯光,烧烤店,屋里的暖气,醒来的开始手舞足蹈的杉鲤,店里的年轻女子黝黑皮肤眼神真挚的男子和老态龙钟的奶奶,香喷喷的烤牛肉。我说,也许我们过得太安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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